在西沙永興島上面,有一座石碑,上書“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這塊石碑是中國收復南海諸島的有力見證。
文/胡洪波
1994年6月,我登上了西沙永興島。
有一天,我轉上了島上的一個制高點,發現了一座碑。
這是一座水泥澆鑄的灰色的碑,高約70釐米、寬約50釐米,碑的正面朝著大海,上書四個紅漆大字:南海屏藩。碑的反面寫著:
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張君然立
立此碑的張君然何許人也?
1995年6月底,上海,我採訪了張君然,完整記錄了抗戰勝利後中國海軍收復南海諸島的史實。8年後,享年86歲的張君然去世了。
2016年,中華兒女無比牽掛這片“祖宗海”的時刻,翻閱筆者完成於1995年7月的採訪記錄,“考古”中國收復南海諸島的歷史,有了一種特別的意義。
部署收復進駐
78歲的張君然留著軍人常留的“寸頭”,邊說邊挽袖子,1.82米的身軀仍不減英氣。
1945年8月,日本戰敗並投降,根據1943年中、美、英三國《開羅宣言》和1945年《波茨坦公告》的決定,台灣應迴歸我國,西沙和南沙群島也應歸我版圖。
我國政府即決定,將南海諸島仍舊劃歸廣東省管轄,並加強管理。
收復南海諸島的工作開始進行,海軍總司令部海事處上尉參謀張君然等4人負責此項工作。“要命的是我們這4個人全都沒有到過西沙群島、南沙群島,我之前更是沒有出過一次海。怎麼辦?”張君然兩手一攤。
只有“補課”。張君然和3名同行成天跑圖書館、外交部、氣象臺、海關等單位和部門,廣泛收集南海諸島的海洋地理、航海指南、水陸志、海事通知、潮汐、氣象等資料。
1946年9月,中華民國外交部、內政部、國防部與海軍總司令部會商對策,決定由海軍組織艦隊,協助廣東省政府接收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並由海軍派兵駐守這兩島——這是我國軍隊第一次正式駐守南海諸島。
張君然參加了這次會議。這次會議的另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根據各群島所處的位置,重新確定了各群島的名稱:將1930年代命名的南沙群島易名為中沙群島;將團沙群島(日本人強佔時期稱之為新南沙群島)改稱為南沙群島。後又根據漁民的俗稱和外文譯名,對各島礁、沙洲的名稱作了正式命名,共159個。這些,都由內政部編為《南海諸島新舊名稱對照表》,於1947年11月正式公佈執行。
會後,張君然被指定為隨進駐部隊登島人員。這樣,他便開始了三下南沙、四上西沙的歷程。到1995年時,在進駐南海諸島人員中,海峽兩岸只有張君然一人是全程親歷者。
這是一件事關國家、民族利益的大事。張君然說:“大事要辦好,要完成好收復進駐任務。由於運輸補給太困難,這就要求我們在能完成任務的情況下,儘量緊縮人員編製。我們決定,先進駐兩個主島再說,南沙為太平島,西沙為伍德島,就是現在的永興島。每島設電臺一部,直接受海軍總司令部指揮,另有海軍陸戰隊一個排,電臺台長為上尉軍銜,是島上駐軍的最高指揮官。”
林則徐侄孫掛帥
計畫要付諸實施了,軍艦又是一個大問題。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遠航,既要準備打,又要著手建。
正在這時,海軍上校、民族英雄林則徐侄孫林遵從美國帶回了8條艦艇。於是,從中抽出2條護航驅逐艦“永興”、“太平”和2條登陸艦“中建”“中業”組成進駐西沙群島、南沙群島艦隊,執行收復任務。林遵為艦隊指揮官,姚汝玉為副指揮官,張君然為參謀,可以“算第三號指揮官吧”。
姚汝玉與張君然率“永興”“中建”2艦進駐西沙,林遵率“太平”“中業”2艦進駐南沙。
1946年10月23日,內政部電告廣東省政府,海軍艦隊啟航赴粵,協助接收西沙群島、南沙群島,同時請廣東方面加緊刻制署有各島正式島名的碑碣,供收復時豎立,以昭示主權歸屬。
為了防止外國人在中國艦隊到來前搶佔各島,這次在勝利的旗幟下進行的行動,卻是在秘密狀態下進行。1946年10月25日,各路收復及考查人員進駐上海,張君然最後一次到徐家匯氣象臺查閱了近期海況,決定了啟航日期。
10月29日,指揮部命令各艦分別出港。“我們於11月8日抵達三亞榆林,雇用了40名熟悉各島情況的漁民,艦隊一邊休整,一邊等待天氣好轉。”張君然說。
“看到西沙,我就掉淚了”
為了搶時間,“太平”“中業”兩艦兩次出海赴西沙,都因海情惡劣,艦員確實“受不了”而中途折返。
11月23日,氣象好轉,天藍得使那空中的白雲“像畫的”一樣,“永興”“中建”搶先出航,高速開赴西沙。
“這一夜沒睡覺……”航途中,張君然憶起自己“複雜”的身世。他的祖籍是安徽壽縣,清朝末年遷到東北墾荒,1917年3月,他在“大家笑你”的謎底城市齊齊哈爾出生,後進交通中學學習。1931年,“9·18事變”爆發,日本兵來了,書沒法讀了,過了兩年,就流亡進關。後來,他進青島海軍學校第5期將校班學習,畢業後到重慶,在交通部造船處做“不穿軍裝”的技術員,抗戰勝利後,徵調海軍人員服役,他便參軍到海軍總司令部海事處工作。
24日淩晨,到達永興島海域。張君然回憶:“那邊天亮得早,我站在駕駛臺上,看到遠處的水天相接處,有一線白光環捧著一堆青翠碧玉,這就是西沙。看到西沙,我就掉淚了,也不知為什麼,那淚水呀,嗨……”
“按預定計畫,我率一個戰鬥小組登上小艇,環島巡視,島上有殘破不堪的建築四五間,島邊有一道長約200米的棧橋,但未見有人。轉了一圈後,我即命令登島,我第一個沖上了島。”張君然清晰地記得這一幕。
在搞清島上確實無人後,編隊組織人員登陸,搶運物資,搭建營房,構築工事,架設電臺,修建炮位,5晝夜後,這些工作大體完成。11月29日上午,艦隊派出儀仗隊,全體官兵舉行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揭幕儀式。紀念碑為水泥製作,正面精刻“南海屏藩”4個大字,背面刻著“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和“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立”的字樣。
至此,進駐西沙群島的任務初步告成,艦隊返航。
1946年12月12日,林遵率“太平”“中業”兩艦登上南沙太平島。上島後,發現在島的西南方向有一座日本兵修建的紀念碑,上方繪著日本國旗,下方寫有“大日本帝國”5個字。我國進駐人員當即將其摧毀,並在原址上豎起我國的紀念碑。此碑為六錐體,四面刻字,正面刻著“太平島”,背面刻著“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重立”,左面為“太平艦到此”,右面為“中業艦到此”。
這樣,我國派兵進駐西沙、南沙群島的工作宣告完成。
立收復西沙群島紀事碑
1947年1月16日,就在我國軍隊進駐永興島後不久,法國一架戰鬥機飛臨永興島上空偵察。18日上午,法國軍艦“東京人”號駛抵西沙,他們派人上島,竟要求我駐守人員撤離。
西沙電臺台長請示正在廣州的張君然怎麼辦,張君然告訴他:“堅決抵抗。”次日,法軍撤走,開到珊瑚島登陸,並派人駐守。
中國政府向法國提出抗議,並著手組建部隊,進駐珊瑚島。1947年4月,永興島的補給日期到了,張君然受命帶“永興”“中建”兩艦和從廣東“借”來的海軍陸戰隊一個加強排隨艦出海,準備進駐珊瑚島。
張君然準備強行登陸,一面向南京海軍總司令部請示,哪知南京回電竟是:暫停進駐,撤回。張君然衹得無奈地看了看綠綠蔥蔥的珊瑚島,率艦返航。
這樣,法國人便一直佔據著我珊瑚島,1955年從越南撤出時,又交給南越集團。直到1974年1月19日,我人民海軍進行西沙自衛反擊作戰時,才收復此島。
1947年6月,張君然被任命為海軍西沙群島第一任管理處主任,行使西沙群島的軍政領導權力,晉升為海軍少校軍銜。
1948年3月,張君然隨赴南沙太平島的補給船,登上西沙永興島上任。
在距永興島約10海裡銀礫灘,張君然和士兵們白天黑夜都可看到那灘上果真“銀光閃爍”,派人前去一看,是一架日軍戰鬥機殘骸,估計是1944年美日蘇祿海空戰時被美國人擊落的。
“廢物利用嘛,我就琢磨著能用它幹點什麼。想著想著,我就想起了立碑。”張君然說,他剛上島的時候,法國人居然也在島上立了碑,像“墓碑”一樣大小。他要為西沙立碑,讓後人記住這段歷史。
他派8名士兵,劃著小艇登上銀礫灘,把飛機的碎片撿了回來,爾後用鐵鍋旺火熔化,鑄成100釐米見方、厚約2釐米的鋁塊,並打磨平整,做成鋁質碑狀。
“他們在幹的時候,我就在閉門寫作。想來想去,最後定為,碑的正面寫上‘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紀事碑’,背面寫了一千多字的紀念文章,敘述收復和進駐經過,並列有參加這項工作及駐島人員的題名錄。”
鋁碑終於做好了,碑身通體銀光,閃閃生輝,碑文字型娟秀,佈局美觀,。但要把此碑立在何處,張君然卻為難了。
“再去找地方唄。”張君然站到了一座小廟前。這是永興島上唯一的一座小廟,是過往中國漁民你一磚我一瓦搭建起來的,主要用來紀念那些客死他鄉的親人,取名“孤魂廟”。
“我一看這地方,確實挺好,在島的最高處,可眺望大海,環視全島,但這個‘孤魂廟’的名字起得不好,幾千年來,我們的先民為開發南中國海前赴後繼,那可都是有功之臣呀。我當場就給他改名,其實就改了一個字,把‘孤’改‘忠’,叫‘忠魂廟’。”
名字既改,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張君然指揮士兵把小廟整治一新,油漆一遍,親筆提寫了“廟名”,並寫了幾幅長捲楹聯,其內容主要是“抒發”人們開發和守衛海疆的愛國之情,“可惜這些文字現在都不記得了。”張群然遺憾地說。
在“忠魂廟”的右前方,“世界上少有的”鋁質紀念碑鑲嵌在水泥底座上。
這座碑立好了,但張君然的“想法”依舊未了。他想起了他的大東北,他想起了“狗日的小日本”,他想起了他的身世,總之,該想起的都想起了,不該想起的也想起了。想多了就想寫,想寫又怕寫不完寫不清,越想寫就越是想寫,到頭來還是想寫,乾脆,就寫一種壯志吧——他想到了碑!
於是,在一天早晨,一起床他就高聲招呼他的兵,用水泥澆鑄了一座高約70釐米、寬約50釐米的碑身,以“備用”。水泥水未幹,他提著一把匕首,前來啟用“備用”品。他把匕首交與一位字寫得好的士兵,現場口授碑文,由士兵用匕首勾勒,完成“張君然立”的“南海屏藩”一碑……
“既然是1948年立的,那為什麼碑上卻寫的是1946年呢?”我提出了疑問。
張君然說:“不錯,我是將年代提前了兩年,主要是要與收復西沙的年份相吻合,再說,我自始至終參與了整個收復工作,我有資格署上這一日期呀。”
此碑立在“忠魂廟”的左前方。
1949年6月,張君然從西沙換防下島。同年8月,即在香港秘密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並作為華東軍區海軍一員,返回廣州作策反國民黨海軍起義、投誠工作。新中國成立後,張君然回上海華東軍區海軍工作,1953年轉業到上海船廠工作,1982年離休。
以昭後人
張君然的西沙情始終未了。
他說,那塊鋁質的碑,在1955年南越軍隊侵佔我永興島時毀掉了,同時被毀的還有進駐時立下的碑,但以他個人名義立下的那塊碑卻完好無損。
我告訴他,在那尊“南海屏藩”碑的左前方,有一棵一人多粗的野枇杷樹,通身呈白色,許多樹根裸露在外,吸取著大氣中的水分。在主幹一米多高的地方,還分出兩叉,但兩邊都枝繁葉茂,遮天蔽日。樹下,積有一層厚約10釐米的樹葉。每年,海軍新戰士上島,都要到這裡進行一次愛國主義教育課,官兵們每年都要給碑文上上紅漆。
我還告訴他,人民海軍於1991年4月又在西沙軍港立了一尊高有20余米的大理石碑,朝海方向是澆鑄的一幅巨大的《中國南海諸島圖》,朝島方向是《中國南海諸島工程紀念碑》,並寫有碑文。其中寫道:
南海諸島滄桑千年,炎黃子孫創業今朝,今於永興島立碑銘志,以昭千秋。
編輯/餘弘陽
(來源:《《小康》中旬》 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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