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漂族”跟著兒女漂泊異鄉,他們一面享受天倫之樂,一面承受著孤獨與煩惱,時刻畏懼於城市生活的陌生。語言不通、習慣各異、醫療保障不足、難以融入新環境等,都讓這個群體的晚年無處安放
文|《小康》記者 郭煦 北京報導
隨著城市化行程加快,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背井離鄉,他們的父母也紛紛跟著兒女漂泊異鄉,這些老人被稱為“老漂族”。
他們起早貪黑,悉心照顧新生的嬰兒;他們往返奔波,接送孫輩上學;他們做好飯菜,等待兒女回家;他們一面享受天倫之樂,一面承受著孤獨與煩惱,時刻畏懼於城市生活的陌生……這個群體是具有時代特徵的一代人,從熟悉的故土到陌生的城市,語言不通、習慣各異、醫療保障不足、難以融入新環境等都讓“老漂族”陷入困境與尷尬之中。
近年來,“老漂族”不斷壯大,彙聚成一個特殊的群體。根據國家衛計委公佈的《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6》顯示,2015年戶籍不在原地且離開戶口登記地半年以上的60歲及以上的流動老年人口數量接近1800萬。
面對如此龐大且可能日漸增加的“老漂族”,他們的幸福與晚年將何處安放?
“城裡雖然好,但總覺得不是自己的家。”
“住了快兩年了,還是住不慣。”61歲的郝天星,自己的老家在湖北荊州,女兒在北京某航太單位從事科研工作。2015年春天,小外孫女出生,郝天星和老伴到北京照顧孩子,開始了“老漂族”的生活。
郝天星適應不了北方乾燥的天氣,也吃不慣北京的飯菜:“每次從家鄉帶的鹹魚、甲魚、臘腸和辣椒吃完了,我就想著再回老家帶點來。只有吃著家裡的特產,我和老伴吃飯才香。”平時,女兒女婿上班早出晚歸,老伴帶孩子,郝天星買菜,給老伴幫個手。他總覺得缺點什麼,“就只能跟家人說話,在北京一個朋友都沒有,想打麻將都湊不齊一桌”。
“當年支援孩子‘北漂’,如今自己卻不得不淪為‘老漂’。”郝天星說,在北京蝸居的日子並不舒服,準備拿出所有積蓄為女兒在北京買房,真正紮下根來。
去年春節,郝天星獨自一人回老家過的年。“熟人都在老家,在北京過年沒有年味,孩子還小,不方便帶回去,所以就讓老伴在北京帶外孫女過年了。”說起這,他有些心酸。而對於自己和老伴的未來,他說等外孫女大點了還是回老家生活,“在北京沒有歸屬感”。
來自東北的王偉然剛剛到北京的那幾天很開心,兒子帶她逛公園,兒媳給她買新衣服,能天天見到小孫子,這樣的天倫之樂,對於一位老人來說,確實是種福氣。可一段時間之後,王偉然卻發現,自己根本不適應城裡的生活。
北京的物價貴得讓王偉然咂舌:“家裡幾毛錢一斤的菜,這裡要貴十倍。”生活習慣的差異也讓她極感不適,比如用抽水馬桶時,為了節水,她就想等兩三次後一次沖水,但這個念頭被兒媳認為是“不講衛生”。“一出門,看到路上那麼多車和人,心裡就慌。” 這一年裡,她進了3次醫院,身體也大不如前了。
王偉然已經58歲了,或許對於很多在城市裡生活的女性來說,這算不上高齡,甚至有很多這個年齡段的人還在外面經營事業,但是對於一直安逸地生活在農村的王偉然來說,她認為自己已經步入晚年,不該再“動盪”。“城裡雖然好,但總覺得不是自己的家。”王偉然這樣總結她進城後的感受。不僅生活上感到不適應,在照顧孫子的問題上,老人與兒子兒媳也發生了分歧。平時有小朋友找孫子出去玩,她都不放心,寧願讓他待在家裡。兒子卻認為小孩子就應該多出門活動。孫子犯了錯誤,老人總是不捨得批評,兒子兒媳卻表示絕不能縱容孩子。孫子貪玩不肯吃飯,她便一口一口地餵,兒子兒媳對此也常常不以為然。
平時有看不慣的就憋著,畢竟是在兒子家裡,也不能讓兒媳煩。老人看得開,“我來就是看孩子的,只要他們好,我的任務就完成了”。現在,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給孫子做飯,陪孫子聊天、看電視。其餘的時間,她常常坐在窗前,看著樓下川流不息的車輛,心中充滿難以言喻的陌生感。
像王偉然這樣為照顧晚輩而“漂”的老人不在少數。《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6》顯示,照顧晚輩、養老以及就業,是構成老人流動的三大原因,其中,為照料晚輩而流動的老年人口占流動老年人口總數的43%。
每天早上5點半,王偉然準時起床,簡單洗漱後迅速地趕去社區附近的菜場買菜,接著準備早餐。早上7點半前,必須把孫子送到幼稚園,接著回家刷碗、洗衣服、做家務,傍晚5點10分,去幼稚園接孫子回家,這就是她每天的固定日程。
在日常生活之餘,王偉然最為惦念與牽掛的是遠在老家的老伴兒。老伴兒患有哮喘類疾病,幾乎幹不了重活,守著一畝多口糧地。白水煮掛麵、稀飯、烤馬鈴薯是他的日常菜單,常吃剩飯、饑一頓飽一頓的不規律飲食是生活常態。“一直這樣下去,我很擔心他的胃受不了。” 王偉然說。
“我們都老了,卻要分居兩地,沒了照應。”一週一次的電話是王偉然得知老伴兒近況的主要途徑。“我是兩頭放不下。”她說,“也不知道老伴兒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孫子這邊也離不開人,再說我也有些不捨得離開他。”
內心的孤獨比病痛更難熬
家住北京通州區的蔡雲華今年71歲,從遼寧撫順石油二廠退休後不久便來到北京幫著女兒帶孩子,一轉眼在北京“漂”著生活已有10個年頭。10年間,老人的皺紋增多了,朋友卻沒有增加多少;家裡的人丁興旺了,孤獨卻絲毫未減。
回首10年前,蔡雲華感慨地說,從撫順石油二廠剛剛退休時,生活得非常充實。早上跟老伴去練太極拳,下午去跟牌友打麻將、練桌球,晚上去老年隊扭秧歌。一天到晚忙得樂呵呵,有時候連吃飯都顧不上,湊合一頓就趕緊跑去參加下一場活動。但是,自從來到北京之後,她參加的活動就變得非常有限了。
蔡雲華手捧著自己和老伴在長城的合影高興地說:“有一天,我和老伴兒都沒事,我們決心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出去走走,這是我們爬上長城的合影,人生第一次爬上長城很激動。”然而, “長城之旅”卻是她近兩年唯一的一次出遊。
跟子女的溝通少,讓蔡雲華更加感到孤獨。她感慨地說:“我在北京幾乎沒有朋友。女兒在一家外企工作,非常忙,她平時很少跟我說話,一回家就盯著電腦和手機,我也不敢去打擾她。現在我就希望自己能少給女兒添點麻煩,讓她每天心情都能好一點。”
家住北京朝陽區的四川老人陳峰說:“我早就超過70歲了,按說已經屬於可以辦理敬老卡的年齡,但去辦理的時候才知道,北京市規定只有擁有北京戶籍的老人才能辦理敬老卡,為什麼我們外地老人不能享受同等的待遇呢?”
冬日午後的陽光,攜著絲絲溫暖,穿透陽臺的窗戶,照射在躺椅裡的張天身上,這是他每天最愜意的時刻。因兒子工作調動,2002年從陝西省漢中市來到北京,張天已經“漂”了十多年了。張天今年78歲了,早年忙碌慣了的他總是閒不住,“剛來的時候我還可以幫忙接送孩子,後來身體不行了,不中用了……”
“年紀大了,腿腳越來越不靈便,家裡人不放心讓我接送孩子。”後來,張天藉著遛彎偷偷撿起了廢品,賣廢品的錢塞給孫子當零花錢。“只有這樣,我才會覺得自己不是廢人。”張天說,他兒子特別反對這件事,覺得丟了面子,還會讓別人說他不孝順。
張天身體每況愈下,比起身體的病痛,內心的孤獨感更讓人煎熬。十幾年異鄉漂泊的酸甜苦辣,讓他逐漸變得沉默寡言。“我經常夢見在老家的村頭,和老友們一起曬太陽,聊著家長里短。”張天說。可如今,張天的生活,被鎖在了一扇防盜門裡,“這裡沒有熟人,話也說不到一起,我很少出去”。
“老漂族”的“漂”並不是無家可歸,而是背井離鄉。這種城市到城市的流動,最突出問題在於流動老人缺乏必要的社會支援,產生了強烈的孤獨感。
很多“老漂族”都有一個共同感受,以前的社會關係網路不復存在,需要進行社會關係網路的重建與再社會化,再加上語言、習俗等方面的適應難題,不適感和孤獨感就會增強。
2010年一項由學者發起的對千名老年人進行的調查發現,近六成的老年人不希望同子女住在一起,即使子女有心孝敬,這些老人仍感到不適應。因為老年人一旦離開原有的生活環境,就是一個重新社會化的過程。熟悉的環境給了老人足夠的安全感和心理慰藉,一旦轉換環境,就意味著老人必須很快建立新的人際關係,轉變舊有的生活方式,才能在新環境裡自如地生活,而這對於老年人來說是很困難的。
“老漂族”這一群體因親情而生,也因親情而困惑。老人的子女多半忙於工作,下班回家後也因為疲憊而與父母交流不多。有關專家就此建議,子女應多與父母交流,多關心父母的心理狀態,“應該説明老人儘快融入社區。把自己的父母介紹給周圍年齡相仿的老鄰居,通過一起買菜、聊天、串門,逐漸形成新的朋友圈子。社區也應組織一些活動,讓老人參與進來,讓大家互相認識,成為朋友。孩子不在身邊時,老人可以有個伴,至少有個說說話的人”。
“老漂族”考驗城市養老
今年是王偉然來北京的第二個冬天。她說,兒子工作忙,很難有時間帶她出去轉轉,她不熟悉環境,也很少自己出去玩。兒子上班後,她就孤零零地在家裡等著他回來。兒子總是叮囑她,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有人叫門也堅決不開。語言不通,她很少出去和別人聊天,去年冬天,她出門的次數不超過5次。
武警總醫院心理學專家史宇認為,面對工作繁忙的子女和陌生的環境,一些漂泊在城市的老年人選擇“宅”在家裡,難免感到孤獨難以排遣,從而產生一些不良情緒,長此以往可能患上心理疾病。
專家指出,由於不適應陌生的環境,也沒有朋友可以聊天,不少漂泊在城市的老年人開始失眠、食欲不振,漸漸變得沉默寡言,繼而不願意參加社會活動。老年人長期“宅”在家裡,容易患上抑鬱癥等精神疾病。然而,許多子女由於工作繁忙或其他原因,忽略了父母的“情感需求”,使老年人的孤獨感越來越重,與此同時心病也越來越重。
對此,有關專家建議,“老漂族”不妨從以下幾個方面做出改變:主動和子女交流。面對困惑,老人應主動向子女傾訴。子女也要對老人多一些理解和關心,帶老人多去外面走走,瞭解當地的風俗文化;積極參加社區活動。與社區年齡相仿的鄰居一起買菜、聊天、鍛煉,參與社區居委會活動,發揮特長;調整心態,轉變觀念。老人要積極調整心態,改變觀念,學習和適應新的生活方式,尤其在對孫輩的教育上,可以經常向他人請教,切忌固執己見。遇到分歧,應和子女商量,避免不理性衝突。
“中國人口流動與城市化行程加劇,是‘老漂族’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和社會學教授董磊明認為,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為了有更好的發展,選擇離鄉在大城市工作、安家。而中國傳統文化強調家庭價值觀,講究家庭代際關係,對於父母而言,幫襯自己的子女,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很多老年人“漂”到子女所在的大城市,幫他們解決後顧之憂。
“老漂族”缺乏歸屬感的兩大原因:“一是制度性障礙,例如戶籍制度;二是老年人自身在社會交往上存在的問題,例如只能說方言,使得他們的活動範圍局限于家人、鄰居。”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老年人研究專家孫鵑娟說。
對於破解途徑,孫鵑娟提出:政府相關部門應提供均等化的公共服務,福利保障要惠及常住人口而不只是戶籍人口;家庭成員需要充分肯定並重視老人為家庭作出的貢獻與價值;老年人自身也需要去主動發掘資源,主動融入;此外,社區應提供交流平臺。
如何讓“老漂族”們的晚年更幸福?全國心理諮詢專家委員會專家高春鴻認為,最應當關心的是“老漂族”的心理健康,注重“精神敬老”。
高春鴻表示,由於居住地變更,導致老年人失去了原來生活圈和朋友圈,在精神和文化上容易陷入“孤島”狀態,在心理上更加脆弱敏感。而且由於和兒女長年沒有共同生活,兩代人的生活觀念、消費觀念、教育觀念上的分歧勢必會產生差距,家人之間容易形成隔閡。
“在兒女的小家,老人的‘權威感’不再,容易產生沒有價值、孤獨自卑等負面情緒,有的老人遇到不順心的事後‘憋’在心裡不肯說,長此以往極易誘發疾病。”高春鴻告訴本刊記者,這個時候兒女們就應該重視對老人的“精神慰藉”,家庭裡的決策多尊重老人的意見,平時多幫老人培養一些興趣愛好,使其儘快適應大城市的生活,重新建立人際關係網路。
除此之外,“老漂族”不約而同地“怕生病”。
今年58歲的齊秀梅,老家在安徽阜陽,兩年前來到北京帶外孫女,但生病、吃藥卻讓她非常煩惱。兩年前的一次體檢,齊秀梅被檢查出得了甲亢,要一直吃藥,但是齊秀梅的醫保是在阜陽辦的,在北京不能用。
經過幾次奔波,好不容易去年10月辦了異地醫保,但齊秀梅卻發現不住院,檢查等費用都不能報銷。不僅如此,齊秀梅感覺對自己最有效的一種中成藥卻不在報銷範圍內,現在每個月她要自掏2700多元藥費。“我的退休金每個月才2000元,還得靠老伴的退休金才夠我吃藥,如果再生個其他什麼病,退休金都不夠用了”。
異地醫保的難題並非個例,記者在採訪時發現,因為身處異鄉,老人們的醫保通常無法正常報銷,為了省錢,不少老人生了病都寧願選擇小診所看病。醫保異地就醫難,是“老漂族”不得不面對的養老問題。
上述專家認為,健全公共服務體系是説明“老漂族”融入新環境、安享晚年的途徑之一。子女的陪伴和關心、政策的調整和落實、周圍人群的善意和接納,會讓這些老人“漂”得幸福些。加強對“老漂族”的關愛,讓他們幸福地安度晚年,是全社會的共同責任,也是我們構建和諧社會的應有之義。
(來源:《《小康》下旬》 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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