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仍有大樹”,讓地處河南信陽的郝堂村不止一次獲得發展機遇的垂青,已走到“空心”邊緣的小村落不僅復活了經濟,還觸動了無數的外來客,很多人在這裡找到了記憶中的鄉村,而郝堂的目標不僅於此,500年後,它還要讓人們到此尋根
文|《小康》記者 鄂璠 河南信陽報導
“遊人說,這個村子跟畫一樣,很好找。春天跟著映山紅和紫雲英走,夏天找荷花,秋天遍地野菊帶路,冬天最醒目的是那些百年老樹……”
“初見它,貌似沒有魂,再見它,已然失了魂。這是一個被畫家‘畫’出來的新農村,也是一個保留著鄉景茶情的舊農村。”
“依水的小橋,倒映的山水相連。如蓋的大樹,輕掩的柴扉,狗頭門樓清水牆,精心修葺的土坯房,小布瓦構築的豫南民居,透著一股深沉的豫風楚韻。優雅的田園風光,讓人仿佛回到記憶中的故園。”
在一個名叫“郝堂茶人家”的公號裡,位於河南省信陽市平橋區五裡店辦事處南部的小村莊——郝堂村成了讓許許多多的人心馳神往的地方。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愁,在郝堂村,早已不是夢想,而是真真切切的現實生活。
從“頹廢”到“復活”
7年前的郝堂村,還幾近空心。山澗的谷地都撂荒著,村民們只揀水路交通方便的田地種植一季水稻;山上的板栗熟了,卻無人摘;在村裡很難見到年輕人,他們常年在外打工,兒童也很少,大部分都被父母帶了出去;只留下空巢老人,他們覺得,再不改變,過不了10年,村就沒了。
快要消失了的村莊,還能改變嗎?
2009年,機緣來了。9月初,執著于“三農”問題研究與實踐的李昌平受邀到信陽為當地基層幹部做了一期“平橋區建設新農村先建新金融”培訓會。講課結束後,時任平橋區區長的王繼軍對李昌平的這個理論模式很感興趣,“那能不能在信陽做這個實驗呢?”當時,信陽已被批復為河南省農村改革發展綜合試驗區。
在“郝堂茶人家”公號於2014年年底推送的《那是一個美麗的邂逅》的文章中,2011-2014郝堂村大學生村官,時任郝堂村青年創業合作社理事長、信陽鄉村建設協作者中心法人代表姜佳佳講述了這段讓郝堂迎來新機遇的故事:曾任職鄉鎮黨委書記的禹明善陪同李昌平去走訪平橋的農村,他們首先去了五裡店辦事處的佛山村。結果村主任村支書都出門去了,整個村子靜悄悄的,沒什麼生氣,留下來的多是老人、婦女和孩子。於是,禹明善和李昌平又轉到了隔壁相鄰的郝堂村。走進村子時,郝堂的房屋破敗跟其他鄉村沒啥兩樣,污水橫流,女村長胡靜做了差不多40年村幹部,在她見到李昌平等人時,表現出來的是很沮喪的心情,稱不想再當村幹部了,雖然還有些於心不忍:“因為村裡有一些老人沒錢看病,就喝藥或上吊自殺了”。走訪完整個村子,李昌平心裡有了底,同意在這裡開展內建金融實驗。
2009年10月12日,“郝堂夕陽紅養老資金互助社”正式掛牌成立了。李昌平的課題經費有5萬,平橋區為了進行農村金融探索支援了10萬,支村兩委支援了2萬,7個發起人每人拿出2萬共14萬,村裡15位入社的老人每人出兩千元資金共3萬,加起來總共是34萬元。當年貸款出去33萬,涉及到養豬、養雞、種茶等行業。到了農曆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這一天,入社的15位老人都得到了320元的分紅。錢雖然不多,但紅包拿到手裡時,老人們都哭了。
如今,“郝堂夕陽紅養老資金互助社”已從最初發起的34萬元發展到了300萬元以上的規模,鄉村經濟“活”起來的同時,越來越多的本村人及“外來者”開始關注到這個村莊的發展。
保持最原始的鄉村味道
從2011年開始,政府陸續引來專家團隊參與郝堂試驗,做鄉村建設專案的孫君團隊便是其中之一。接受平橋區的委託前,孫君給郝堂出了個考題:3個月,全村能不能完成垃圾分類?在他看來,做大事一定要先把小事做好,小事花錢不多,但可以把人凝聚在一起,讓村民覺得,每人每家做一點事,一個村莊就有改變。
孫君是一位十幾年如一日投身于鄉村建設的畫家,著有《五山模式》、《農道》等對農村建設有重要指導意義的專著,大家習慣將這位畫家設計和改建民居的過程稱做“畫房子”。孫君準備開始在郝堂“畫房子”之前,這個村莊並沒有過建築改造的活動,村裡的房子要麼拆了重建,要麼廢棄不管,農民們都封閉在自己對房子建設的理解中。要找到一戶願意接受改造的試點,如同開啟一個封閉觀念中的缺口。這個缺口如何找?是孫君團隊面臨的第一個問題。
幾經協商,第一戶試點才被選定,郝堂村的建築改造活動便從被命名為“一號院”的試點開始了。之後,從設計改造方案到拆掉圍牆,再到改內部衛生間、改造樓梯、改造窗子等等,孫君做得非常細緻,他甚至親自挑選了室內的材料、掛飾,用七八萬元的改造費用,不僅完成了建築結構、功能改造和室內裝修,還完成了庭院景觀和生態系統的重建。
結果,在“一號院”還沒有完成的時候,就已經有六七戶人家找到孫君,主動要求改造自家的房屋了。不得不承認,“一號院”開啟了郝堂村建設的一扇門,也開啟了農村觀念的改革之門。
郝堂的村民們改造自家的房,是沒怎麼考慮過遊客這個事情的,但郝堂卻還是觸動了無數外來的客人,很多人在這裡找到了記憶中的鄉村。很多村莊都害怕像農村,撤村並居、大拆大建,越變越像縮小版的城市,而郝堂就怕不像農村,堅持不扒房,只修復,為的就是“讓村莊更像村莊”。《小康》雜誌記者走訪郝堂村的時候,發現到了晚上,從村舍到田間小路,幾乎漆黑一片,據瞭解,不設路燈是孫君對郝堂提出的要求,主要就是為了保持最原始的鄉村味道。
王繼軍、孫君等人給郝堂村建設定下了“三尊重”與“四不”的原則,即尊重自然環境、尊重村莊肌理、尊重群眾意願,不挖山、不砍樹、不扒房、不填塘;走的是“政府引導,專家參與,村民自願,就地改造”的路子。
隨著郝堂村新農村建設的起步,身懷鄉土建築技藝的工匠成了“稀世珍寶”。孫君畫張畫,留著絡腮鬍子的李開良能比著建出來,而且孫君還評價說,“建的比畫的還好”。按照胡靜的話說,李開良已是郝堂村的“總建築師”,郝堂村所有新建的房屋,都由李開良來把關、實施。由於李開良的統一把關,加之當地百姓對保持傳統文化越來越理解,郝堂的民居樣式越來越迴歸傳統,也吸引了更多的遊客前來觀光旅遊。
而作為郝堂專案協調人的禹明善則總結道,表面看,郝堂修的是房,其實重建的是信心,凝聚的是要素,修復的是村裡的小社會,重現的是集體的活力。集體有資產了,才能管起大家的事,就像蜂蜜,最讓螞蟻抱在一起。
城鄉文化如何“重建”?
近幾年,面積20.7平方公里,耕地1970畝,轄18個村民組、640戶、2385人的郝堂村,先後榮獲全國“美麗宜居村莊示範”、全國“美麗鄉村”“中國最美休閒鄉村”“全國生態文化村”等稱號。去年年底,《人民日報》以《最美郝堂 留住鄉愁》為題,用了一個整版的篇幅對郝堂村進行報導,文章中說:頭頂“中國最美休閒鄉村”的光環,郝堂建的是家園、共同體,老百姓過的是小日子,“被旅遊”只是意外收穫。別的村,去一次未必再去,可郝堂來過還想來。
郝堂,這個曾經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也一次次地成為了學術研討的範例。
2012年年底,來自全國各地的90餘名縣鄉幹部和專家學者齊聚郝堂村,在“第六屆縣鄉幹部論壇”上,以“我的新農村建設”為主題,與會者達成了“郝堂共識”:新農村建設應以促進農村自身發展為目標;新農村建設應該以“三生共贏”為價值目標和戰略方向;新農村建設要抓住重點、突出特色、科學規劃、實現可持續發展;新農村建設應該以重建村民集體經濟為突破口,完善和鞏固村社共同體“統分結合”基本經營制度及村民“民主自治”基本自治制度;新農村建設要站在保護和發展傳統文化的高度保護村莊和庭院;新農村建設應與養老結合起來,以“養老村”建設統籌解決“三農”問題和老齡化問題;新農村建設需要創新財政資源配置體制和方式。
今年8月25日至27日,以“共話農村發展之路”為主題的第七期郝堂鄉村復興講壇舉辦,至今,已有來自全國各地關注鄉村建設的專家學者、建築規劃設計師、市縣鄉黨政幹部、農村基層組織負責人、農民合作組織和社會公益組織代表以及投資農業農村的企業家共計600多人先後聚集郝堂,參與鄉村復興講壇活動。
不久後,9月23日至24日,由中共中央黨校文史教研部主辦的“現代化行程中的城鄉社會與文化重建”學術研討會在郝堂村召開。此次研討會以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關於三農工作戰略部署為指導,圍繞我國現代化行程中新農村建設實踐所面臨的各種問題,邀請地方黨政領導、學術界專家及長期致力於新農村建設的實踐者共聚一堂,總結各地新農村建設成功範例的經驗,分享現代化行程中城鄉文化建設的先進理念,並力求對新農村建設的有益方向和路徑進行積極探索和推進。長期關注郝堂發展、參與了郝堂建設的王繼軍(現任信陽市平橋區區委書記)、李昌平(現任中國鄉建院院長、中國體改辦研究會研究員)、孫君(畫家)、李開良(鄉村建設設計師)都參與了此次研討會。
在研討會的開幕環節,中央黨校文史教研部前主任、哲學教研部主任馮鵬志發表致辭,他認為,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關於三農工作的戰略部署,為我國現代化行程中新農村建設實踐所面臨的各種問題指明了方向。“郝堂模式”吸引了全國的目光,關鍵在於信陽郝堂在美麗鄉村建設中始終堅持以村民為主體,尊重自然,親近山水,留住鄉愁,建設與保護並重,做到了既促進城市與鄉村共同發展、和諧發展、均衡發展,留住了青山綠水,又保存和傳承了優秀的鄉村文化,值得學習、研討、借鑒、推廣。這是馮鵬志的第三次郝堂之行,他說每一次都讓他感受深刻。
中央黨校文史教研部主任、博士生導師李文堂是第一次到郝堂村,他表示,郝堂的建設所取得的輝煌成就讓他感到很振奮,研討會上大家頻繁提及“鄉建”一詞,也令他十分感動,在為大會做總結發言時,他重點談了四個方面的思考。第一是鄉村文明的復興,未來還需要進一步復興鄉村文明,建構鄉村學;第二是對於鄉村、鄉村本質、鄉村生活方式等的重新認識,在鄉村文明的復興過程中應該如何尊重鄉民的主體地位,使鄉民成為真正的文化和社會建設的主體,都值得深入探討;第三是村落共同體建設問題;第四是在鄉村文明復興過程中文化所起到的作用。
郝堂持續發展的“秘密”:村口仍有大樹
2009年李昌平同意在郝堂開展內建金融實驗,讓他“心裡有了底”的原因之一是“村口仍有大樹”,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村落的基本格局還在,應該有信心恢復這個村莊的生機。7年後的今天,他在“現代化行程中的城鄉社會與文化重建”學術研討會上表示:“郝堂村文化的核心部分是郝堂村養老資金互助社的建立,其文化屬性是由郝堂村共同體屬性決定的,但郝堂村的文化建設只能借鑒,不可複製。”
而不少人都認為,在平橋區,明港鎮的新集村就是第二個郝堂。在這次研討會期間,與會專家學者專程參觀考察了新集村。
這裡同樣是李開良大顯身手的舞臺,對於新集的改造,他似乎更加得心應手,一個幾乎成為廢墟的小院成了孩子們的繪本館;一片老屋成了雅致的茶社。
對於新集村和郝堂村的建設,國家行政學院經濟學部副主任、教授、中國鄉村文明研究中心主任張孝德和中央黨校文史教研部教授劉忱都有著自己的思考。在張孝德看來,當今處於轉折時期的中國面臨城鄉文化重建的社會議題,城鄉共生是中國另類的文明之路,現代化不應依靠發源於工業革命的西方文明,而應該根植於鄉村,鄉村攜帶著中國興衰的密碼,而郝堂村的建設是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化實驗。劉忱則認為,鄉村建設要以農村與村民為核心,按照生態文明要求,通過發展當地城鄉互動產業,將文化向基層滲透等措施,將外來力量內生化,培養出新農民。
鄉村建設終究是離不開人的,如今,看到郝堂村的發展前景,“回流”的人越來越多,超過80%的年輕人回來了,這讓村裡的老人們終於看到了希望。
2011年,平橋區委、區政府將郝堂村列為可持續發展實驗村,探索新農村建設。這是偶然的選擇嗎?信陽市平橋區區委書記王繼軍曾解釋說,這是個非常偶然的機會,但是這種機會又存在一定的必然性。
原因同樣和“村口仍有大樹”有關。在王繼軍看來,生態離不開樹,樹是生態的生命體現;樹是一個地方發展延續的證明,如果將樹林變成鋼鐵和道路,那麼這個地方是不能延續的,其歷史和自然形態將在歲月中消失殆盡。樹在歲月中是一個寶貝,一個地方如果能把樹保留下來,必定有一種理念、一種精神文化的東西支撐著。
“新農村建設遠遠不是蓋幾間房子,它需要有一個軟形態的支撐系統,軟形態就是鄉規民約,這是無形中人們的一種精神、一種信仰。信仰就是對某種東西的敬畏,老一代人對樹十分敬畏,這就是一種信仰。”王繼軍說,“郝堂村既然能夠把樹保留下來,就說明有很好的信仰。郝堂新村莊一旦建成,它對新農村建設理念的影響將是深刻的。”
王繼軍指出,現在新農村建設是千篇一律的“拆”和“建”,我們見到的很多村莊沒有不拆的,郝堂可持續發展實驗村專案做的既不是完全保留,也不是大拆大建,而是修復一個村莊。
“要做一個‘500年後還存在的鄉村’,要讓500年以後住在88層高樓裡的人,回來尋根再次尋到這個地方。”對於郝堂的現在與未來,王繼軍的內心非常篤定,郝堂就是要建成這樣的地方。
新集時光 作為新農村建設的典範,郝堂村的發展模式正被一些地方學習借鑒,在信陽市平橋區,新集村就是第二個郝堂,在這裡,老屋可以成為雅致的茶社。
攝影/鄂璠
(來源:《《小康》下旬》 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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