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上的一個微點裡,誕生了一個被稱為“最年輕”、“最接地氣”也是最能“雕刻鄉愁”的電影節。紮根在土壤裡的方言滋養了人的鄉情鄉愁,而這些“情”和“愁”也在反哺鄉村。在越來越離散漂泊的世界裡,方言,就是我們安放鄉愁、守望故土的情感紐帶。
文|《小康》記者 楊柳
華服霓裳、香檳美酒、鎂光燈360度追逐著光鮮亮麗的男女影星,紅地毯上星光熠熠……提到“電影節”,人們瞬間就能腦補出這些“高大上”的畫面。然而,有這樣一個“不按套路出牌”的電影節,它被媒體報導為“最年輕”的電影節——2015年才剛剛誕生;同時也被稱為全世界“最接地氣”的電影節——雞籠、稻穀擺上紅毯,完全由民間發起、民間籌辦,甚至連影片展映也是在村莊裡舉行,這,就是“足榮村方言電影節”。
當方言與電影混搭
“靠活”(快快樂樂)、“遛彎兒”(散步)、“系邊度”(在哪裡)、“巴適得很”(很舒服)、“儂飯吃了伐”(你吃飯了嗎)、“搞莫子”(做什麼)……一走進第二屆足榮村方言電影節新聞發佈會的現場,觀眾和嘉賓們便獲得了一套官方特製的方言書籤。這一句句親切的家鄉話,令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在短暫相聚的時刻迅速找到歸屬感。
同樣齊聚現場助陣的還有來自各界的“大咖”:方言電影節創始人陳宇、著名主持人汪涵、紀錄片導演秦曉宇、2017央視春晚導演楊東升、中國語言資源保護研究中心主任曹志耘、北京大學影視戲劇研究中心主任陳旭光、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副院長唐金楠、溫哥華上海電影學院胡波、第六代導演甯敬武、北京電影學院教授趙甯宇、新片場副總裁陳躍等。當所有人共同按下一塊巨大的電影場記板時,內建的機關開啟,裡面裝的五穀雜糧紛紛落下,預示著這個接地氣的方言電影節日漸豐盈。
足榮村方言電影節,創辦於2015年,是中國第一個聚焦方言電影創作的電影節。以保護和發展方言文化為宗旨,支援並獎掖電影從業者用方言進行藝術創作,扶持方言電影的成長,提升方言電影的社會影響力。2016年,首屆方言電影節的最佳影片獎頒給了中原官話秦隴片《黑車司機》,導演孫亮在發表獲獎感言時說:“演員用自己的方言說臺詞,會更容易表達內心的情感。足榮村方言電影節為更多的青年導演搭建了平臺,給予我們尊嚴感。電影節也肯定了我們堅持的事情,將故鄉情感傳遞給更多的人。”而吳語太湖片《我只認識你》,則記錄了一對生活在上海的耄耋老人,男主人悉心照顧患有老年癡呆癥的女主人,細膩流暢的鏡頭語言講述了一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真實故事。此外,還有粵語廣府片《塔門》、西南官話川黔片《燈火闌珊》、客家話汀州片《春社謠》等,在這些低成本、小製作、幾乎沒有任何宣傳的電影裡,講述的都是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實實在在讓人看到普普通通的中國人是怎麼愛、怎麼想、怎麼面對平凡生活中的問題的。
從4月22日至8月20日,方言電影節組委會將帶著這些優秀影片,到北京、廣州、長沙、昆明、重慶、成都、南京、南昌、西安、蘭州等城市進行展映。他們希望通過每一場展映,搭建起一個電影人與電影人、電影人與觀眾對話交流的平臺,共同探討方言電影、方言文化及地方文化。
方言電影節是全新的,但觀眾對方言電影的記憶卻並不遙遠和陌生,可以說,方言電影幾乎貫穿了中國的有聲電影史。在中國有聲電影誕生初期,方言電影主要集中於香港地區。1933年,粵劇大師薛覺先編劇並主演了粵劇故事片《白金龍》,標誌著我國方言電影正式寫入歷史。時至今日,在多元共生的電影形態下,方言電影也有了長足的發展。當代兩岸三地一些最著名的導演,比如張藝謀、賈樟柯、姜文等,他們都有各自非常重要的方言電影作品。最生活化、最市井也是最鮮活的方言,同電影這種最有影響力、最具包容性的藝術形式結合起來,創造出一種相得益彰的效果。
“暖男大叔”的鄉愁
方言電影有著無可比擬的親和力和凝聚力,受到人們的喜愛,但方言電影的地位尚未得到廣泛的支援和認可,方言類的電影也沒有專門的評選機制。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足榮村方言電影節應運而生。
足榮村,偏隅中國大陸最南端的雷州半島上,一個小小的村子竟然蘊育誕生出一個電影節,這在國內非常少見。而背後的這一切離不開足榮村方言電影節創始人、廣東茂德公集團董事長陳宇。
2004年,陳宇回到家鄉,逐步建立茂德公集團,一手做起了茂德公香辣醬這個本土品牌;2015年,一座由廢棄的鄉村小學改造而成的集圖書館、咖啡廳、手作坊、青旅於一體的昌公書局對外開放;2016年,陳宇又辦了整個雷州半島第一家高端主題鄉宿——“木榮小築”。“木榮”是陳宇母親的名字,“昌公”則是致敬父親陳昌英,而響噹噹的名號“茂德公”,則是取自陳宇爺爺的名字——陳宇以這樣一種樸素的方式,表達著他對生於斯長於斯的足榮村的熱愛。
“我在為我的靈魂找一個歸宿,我是一個主動回家的人。”陳宇說。回鄉14年,曾經的青年已蛻變成今日的大叔。他修雷祖祠、保護雷劇雷語、宣揚雷州文化,想讓雷州走入大家的視野。“通過什麼辦法能讓更多的人知道雷州,把雷州美好的一面告訴大家,這十多年來我們做的就是這件事。”陳宇在接受《小康》雜誌記者專訪時如此說,他的普通話也帶著濃郁的雷州味道,“我一直在關注農村的建設。我們村沒有什麼歷史名人,沒有什麼知名古建築,也沒有什麼土特產。如果我們要記住鄉愁,就要重建鄉村,留下鄉愁的根。但這種重建不是回到過去,而是必須基於當前的文化而重建。”
陳宇深知,只有通過藝術與文化的嫁接與引入,才能改變一個村子的氣質,讓外面的人願意走進來,讓村子裡的人願意留下來。“與一個人一樣,氣質也是一個地方的魅力所在,我會堅持做下去,期待再用三到五年時間,讓足榮村方言電影節成為足榮村的一張名片,讓足榮村成為雷州的一張名片。”陳宇說。
傳承文化的DNA
也許正是這份堅持,令新生的、小眾的足榮村方言電影節,吸引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大咖”相助。崔永元、汪涵、錢文忠三位知名人士擔任電影節聯合發起人,電影導演、語言保護學者、研究專家等產學研各界專業人士的加入和支援,也讓這個平臺成長得更快。
聊起第一次和汪涵見面時的情景,陳宇印象依然深刻:“以前都是在電視上看到他,一開始也很忐忑。但是互相聊完之後他非常高興。”彼時,六月的湖南十分炎熱,但雙方暢談還不到一個小時,汪涵便接受了陳宇的邀請,擔任方言電影節組委會榮譽主席、聯合發起人。出於對方言深深的熱愛,同時也有對方言消失的深深的擔憂,這兩個不同圈子的人終於相遇,殊途同歸。“我們是一拍即合。”陳宇說。
今年第二屆足榮村方言電影節,汪涵又親自來北京月臺。在發佈會的休息室,陳宇再一次見到了這位老朋友,汪涵將標誌性的框架眼鏡摘下來擦了擦,一位工作人員說了一句辛苦了,他馬上回應:“應該的,自己的事嘛。”
相比起“著名主持人”的標籤,汪涵更加珍視自己作為“語言保護者”的身份。他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表示過,希望等“那一天”到來時,自己能用“語言保護者”的身份跟這個世界驕傲地告別。從他主持第一檔方言類節目《越策越開心》開始,讓湖南人民一夜之間學會了“那確(quo)實”;2016年製作推出了一檔六省聯播的綜藝節目《多彩中國話》,將方言與旅遊對接,以及“海選”全國各地年輕人用家鄉方言創作演繹流行歌曲《十三億分貝》。這些令人喜聞樂見的傳播形式都在國內引發轟動。
“普通話可以讓你走得更遠,方言則讓你不要忘記從哪出發;普通話讓你交流極其順暢,而方言讓你感到無限的溫暖。”這是汪涵常說的一句話。2015年,他發起了湖南方言調查“響應”計畫,全程自費對湖南方言進行調查、分類、整理,將學術性、文化性、大眾性及趣味性結合起來,用聲像方式保存方言資料,調查研究成果將捐獻給湖南省博物館。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汪涵也將推廣“響應”計畫的過程當中的一些成功經驗和心得同大家分享:“我們提出要盡可能做到精準語保、興趣語保、智慧語保和立體語保。最後形成一個全民語保的局面。”
足榮村方言電影節的Logo是一個五彩電影膠片拼構的“方”字,而北京語言大學副校長、中國語言資源保護研究中心主任曹志耘,對這個Logo做了十分有趣且形象的比喻,他說這個“方”字,看起來就像是個和時間賽跑的人,這就是他們語言保護工作者的寫照:“從實際情況來看,語言方言消亡的速度是非常快的,我們是在和時間賽跑,而且我們跑不過時間。”
方言電影節評委會主席、紀錄片導演秦曉宇也認為,方言文化正面臨一個瀕危的問題:“當一種弱勢方言被普通話和強勢方言包圍的時候,形成了一種方言的孤島,這時候它離消亡就不遠了,獨特的方言文化連同它那種獨具魅力的方言之美就要真正消逝,這才是真正的羅曼蒂克消亡史。”
方言的消亡並非危言聳聽。聯合國科教文組織曾發佈一份“全球瀕危語言地圖”,指出全世界現存6000多種語言,但正在以每兩週一種的速度消失。 而每一種方言都是一個知識體系,方言一旦消失,其所承載的文化也會消亡。
“鄉音背後的文化基因在被我們不自覺或者不自知地剪斷,這是非常可怕的。”汪涵說道。
2003年,聯合國科教文組織發表了《關於保護語言與文化多樣性的檔》,強調人們不僅要擁有在全球範圍內交流的能力,同時各自亦應努力保持使用自己的語言作為終身的表達方式。在中國,2015年,教育部和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啟動了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對全國的漢語方言和少數民族語言進行調查、保存和保護。這項工作正在進行當中,開展得如火如荼、有聲有色。今年年初,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於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過程的意見》(簡稱“兩辦國學傳承18條”),檔中明確提出要“保護傳承方言文化”。
這是否意味著方言保護和傳承的春天正在向大家走來?對於所有語言研究者、學者和保護工作者而言,保護方言,傳承文化這條路,正亟待一場觀念和方式的轉變。曹志耘告訴記者,以往的方言保護,主要是從政府、官方、學者的角度去做語言的保存、保護、宣傳等方面的工作。而在方言式微衰弱的當下,要從專家到大眾,從官方到民間,從“我替你保”到“我要你保”,再到“我要保”。曹志耘相信,語保的工作最終要靠社會大眾,其中最關鍵的是青少年。“只有讓青少年形成一種語言意識、語言自覺、語言自信,我們的語言保護才能夠成功。”
德國哲人海德格爾說過:“語言是存在之家”,在越來越離散漂泊的世界裡,方言,就是我們安放鄉愁、守望故土的情感紐帶。而對這份情感的傳承與保護不能僅停留在保存和記錄上,只有使用方言,才能讓方言活下來。不妨,就從你我用家鄉方言,說一句“愛電影、愛方言、愛家鄉”開始。
(來源:《《小康》上旬》 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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